教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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题记:

曾经与张铁夫老师相约,在他百岁时,70多岁的何老师再陪他一起朗诵普希金的诗歌: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……可惜,世事无常,张老师离去也快十年了。十年一梦,弟子们聚会时,经常会念叨:要是张老师还在,就好了。

清明时节雨纷纷。谨以此旧文,纪念永远的张老师。

印象中,张老师从来没有老过。79年进大学时,张老师才40出头,就已经秃顶。那时还是讲师,在学生的眼里,就已经有点像老教授了。

大三时,张老师给我们上俄苏文学课。从“罗斯受洗”、《伊戈尔远征记》一直讲到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……张老师的课,有条不紊,简明扼要,从来没有多余的话,语速也不紧不慢,刚好能让我们全部记下来。所以上这门课是最累的,大家全神贯注,课堂上只听见唰唰的记笔记的声音。稍一走神,漏掉一两句,就接不上了。一个学期下来,笔记积了厚厚的一摞,可惜没能保存下来。

张老师名铁夫,高鼻,宽额,有着列宁式的头颅。给人感觉,天生就应该是搞俄罗斯文学的。不知什么时候,便有弟子送他一个外号:铁夫斯基。

因为乡下孩子的羞涩、胆怯,大学里,从来没有登过老师家门。张老师那时还兼着中文系的副主任,很忙,自然更没有机会接近了。临毕业时,面临人生的选择,因为毕业论文写的是外国文学,侥幸还得了个优,教外国文学的两位老师,曹让庭老师和张老师便推荐我来长沙铁道学院外语系教书,顺便协助他们办《外国文学欣赏》杂志。这杂志是铁道学院和湖南省外国文学学会合办的。当时两家可能有点矛盾,铁道这边办杂志的便把我当做是敌方派来的“奸细”,根本不让沾边。于是就老老实实做起了老师,教汉语、写作、大学语文之类。而对外国文学的那份感情,实在割舍不下,于是发愤考研。两年后,又回到母校,重为学子。那是1985年。

那年世界文学专业招了12人,分欧美文学和俄苏文学两个方向。因为大学里学的是俄语,自然选择了俄罗斯文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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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正投身到张老师门下,听他侃侃而谈的机会反而少了。课多是讨论,每个专题都要准备,自己去发挥。因为师兄弟比较多,大家都不愿意老生常谈,挖空心思要想点新名堂,以博取老师在点评时多几句赞语,难免暗地里较着劲。大家都想多看点书,尽量准备得充分一点。这样一个学期下来,才发现,其实比本科时拼命做笔记更累人。

事后想来,能够在学术上慢慢地有点自己的心得,而不是完全跟在老师后面亦步亦趋,也许正是这样“逼”出来的。张老师其实很少跟我们谈做人为学的大道理。那时他当系主任,事无巨细都需要他操心,我们也就很少打搅他。去他家,都是事先约好,时间精确到几时几分,谈完正题马上走人,很少有闲聊的机会。至于我们读什么书,也是随便。尽管开学时给每人发过一个有关专业参考书的书单,却很少过问。那个时候的我们,都很容易追风赶潮流,见异思迁。在欧风美雨之下,啃了不少萨特、弗洛伊德,别、车、杜之类与专业直接相关的,反而疏远了。张老师也不说,任由我们跑马。

一帮年轻人住在一块,还有就是贪玩。牌桌上一吆喝,总是应者云集,争强好胜,一不小心便斗得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。张老师有次跟我们聊天,似乎无意间说起:有老师反映,说中文系的研究生最喜欢玩牌了。我们听了,心里大叫惭愧!

虽然张老师是个很随和的人,也从来不直接批评学生,但不知道为什么,弟子们在尊敬之余,又都有几分怕他。怕上他家,怕与他单独相处。大家做论文也就非常认真,生怕从老师的眼神中读出一丝失望。经过几个月的苦战,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学位论文终于顺利完成。初稿拿给张老师看,他就说可以了。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,几年苦读,总算没有辜负老师的期望。

毕业了,然后有了跟张老师的很多的第一次。第一次跟老师合作写文章,如果是由他寄出去的,他总要把我的名字放在前面;第一次上老师家吃饭,印象最深刻的一道菜是炖羊肉,肉质香嫩,汤汁鲜美,以后每次想上老师家吃饭了,打电话,就会先夸羊肉;第一次请老师到家里来(他后来说,我那儿子顽皮得很,把张爷爷当马骑,绕了很多圈还不肯下来);第一次一起喝茶;第一次跟他出远门;第一次陪他卡拉OK,唱《共青团员之歌》、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……

熟悉了,才发现张老师其实特别容易相处。出门,无论吃什么,坐什么车,住什么样的房子,他的一句口头禅就是:这样已经很好了。请他过来讲学、主持答辩,要派车去接他,他总是说:湘大早上有趟直接来长沙的车,过来很方便的。相反,如果你要过去,他就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的,早早地等在那里。走时,无论多早,他都要过来送你。

经常跟人说,最佩服张老师的,不是他的学问,而是他的为人,他的人格魅力。张老师待人接物,处事周全,具有非常好的行政组织才能。先后做过中文系副主任、主任、人文学院院长,每一任上都有很好的口碑。对于他来说,做官不是个人谋利的手段,而是一种付出,一种牺牲。时势所迫,被推到某个位置,为了当得起众人的信任,他会全心全意地投入,但他从来无心于此,因而也就拥有了一份心灵的自由。由官而民,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。有一年,组织部门有意要把他放到校级领导岗位上去,省里来人找他谈话,他推辞的理由是:坐不得小车。MK体育官网机构改革,合并中文系、哲学系、历史系,成立人文学院,需要一个有威望能服众的人出来。学校领导多次找他,他以身体健康为由,不肯出来,领导只好说:你还是不是党员?

人到无私格自高。张老师时时刻刻,总是先为他人着想,自然也就能够赢得他人最大的尊敬。湖南省比较文学学会的工作有声有色,大家都非常团结,具有很强的凝聚力,很大程度上与张老师的个人魅力有关。这正所谓桃李不言,下自成蹊。当老师多年,经常有学生说,何老师人好,他们从我这里学到的不光是知识,更有为人之道。这时,我总会说:那是因为张老师的影响。

那天,张老师问我:去过海南没有。我说没有。他说跟我同届的一位小师妹多次邀他去过年。我说,那好,我陪您跟师母去吧!

长沙很冷。一下飞机,便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,温暖如春如夏。海口、琼海、博鳌、三亚……一路行来,从万泉河到热带植物园,从黎族村寨到天涯海角,看山,看水,看大海中的夕阳,竟也分外的“忙碌”。返回路上,在一个温泉度假村住下来。泡过温泉,吃过晚饭,再溜茶馆。很久没有陪老师这样无所事事地聊过天了。那晚他说了许多的往事,故乡、家庭、童年、大学时光……我问,什么时候认识师母的?他说他们读的是同一所中学,不同年级。我说,那张老师你读大学的时候,肯定给还是中学生的师母写过信吧!张老师说,写过的,不多。那后来呢?后来她上了武汉大学,自然走到了一起……

想象中,那个时候的师母一定是清清纯纯、娇娇柔柔的,可爱极了;想象中,他们在珞伽山、东湖边的樱桃树下牵手,一起读《卓亚与舒拉的故事》,唱《红莓花儿开》……直到现在,师母还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,保持着一颗童心,对这个世界的一切,充满热情与好奇,对世俗的一些东西,又可以视而不见。海南一路奔波,每到一个景点,下车时,该穿多少衣服,张老师都会为师母提出建议;下车后,他又会细心地为她整理好衣领;师母上卫生间或做点其它什么,张老师总会耐心地等在原地,怕她一不小心就会辩不清方向。在家里,师母大概也很少上菜场,进厨房,理财管家之类的俗务,张老师也就包办了。每天,张老师很早就会起来,榨豆浆,准备好早餐。白天买点菜,做做饭,张老师会说:活动一下,算是长时间伏案劳作之后的一种调剂。这时,我就想,师母是一个童话,张老师大约就是那个田螺少年,从少年到老夫,为这个童话撑起一片天空。

在海南,有次在车上,中午时分,张老师靠在椅子上,睡着了。我看着他,脸上隐隐的现出些老人斑,皮肤也有了些皱纹,少了些光泽……我就想,永远不老的张老师,竟也无法拒绝时光啊!记得有一年,由MK体育官网文学院承办巴赫金国际学术研讨会。闭幕式晚上的酒会上,大家一边喝酒,一边表演节目。那晚张老师唱了很多俄文歌,博得阵阵喝彩。本来有学生做主持人,为了更好地调动气氛,张老师又客串起了主持,让代表们各显其才。有时没有人上来,为了不冷场,他又自己唱了起来。晚会持续了很长时间,慢慢地,大家有些意兴阑珊了,张老师还在那里唱着……我知道,他是想让这次为了俄罗斯的聚会延续得长点,再长点。聚散总依依,时间啊,可否停留一下?

每次跟张老师聊天,一涉及到俄罗斯,他就会变得特别的健谈,人也仿佛年轻了许多。心中的俄罗斯,永远的普希金情结,大约就是他心灵的绿洲吧!那里,有黑麦田,有白桦林,有伏尔加河,有丰美的水草……记得1999年,普希金诞辰200周年,请张老师过来作一个关于普希金的讲座。那天,他还用俄文朗读了普希金的《致凯恩》:

Я помню чудное мгновенье:

Передо мной явиласъ ты

Как милолетное виденъе,

Как гений чистой красоты.

我记得那美妙的瞬间,

你飘然出现在我的面前,

宛如纯洁美丽的精灵,

宛如昙花一现的梦幻……

尽管大都听不懂俄文,但张老师声情并茂、抑扬顿挫的朗诵,还是把大家都感染了。演讲结束时,我说,又一次听到张老师谈普希金,谈俄罗斯文学,时光又仿佛回到从前。但愿以后还不断地有这样的机会。2037年是普希金逝世200周年,张老师也快要满百岁了,那时,我希望,70多岁的何老师能陪着张老师,一起再来重温普希金的诗:

И сердце бъется в упоенъе,

И для него воскресли вновъ

И божество и вдохновенъе

И жиэнъ, и слеэы,и любовъ.

我的心啊欢快地跳动,

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苏生,

有了偶像,有了灵感,

还有生命、眼泪和爱情。

下面的学生使劲地鼓掌,大声说好!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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