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在嚣杂纷扰的世界里,我们该何去何从?
这是一个很大、很深刻的主题。大得不知如何去讲,却又深刻得不得不讲。尤其在这样一个最好和最坏的时代——物质最为丰裕,精神极为匮乏。
我们需要得到答案,但却不是一句鸡汤式的回答。侧面感悟一段曲折的成长经历,或许能得到更多的启发。
魏冬,MK体育官网96级经济学专业校友。他年幼丧父,家境困难,在极度艰难的条件下矢志学业不言放弃,高考摘取县文科状元桂冠却因志愿填报而远走他乡,大学成绩倒数第一却在迷茫中确立了自己的奋斗方向,学业不断进步却放弃更好的条件进入西藏……他是西藏自治区首位哲学博士后、才38岁却有多部著作的年轻教授、西藏自治区“文化名家暨五个一批人才”理论专家……
他的经历,虽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,却有足够深刻的体悟。
(一)家庭与成长:一位伟大的母亲
记者:您小时家庭并不富裕,能否介绍下当时的家庭环境?
魏冬:我的家乡在陕西省渭南地区东北部的一个小县城——合阳县北部的一个小村子。合阳县当时是全国一百个贫困县之一,我们村子虽离县城较近,但自然条件较差。父亲在我七岁的时候去世了,留下了母亲、我和聋哑的弟弟(其实我一直不愿用“聋哑”这个词,怕它伤害我的弟弟)。
父亲原是我们县邮电局的邮递员,他个性坚强,努力进取,为人也很好。如今过去了三十多年,村里的老奶奶还经常说起父亲在世时为他们连夜送红糖、送鱼的事,当时这些东西都很缺乏。父亲工作很积极,当时邮政系统有“流动红旗”的表彰,一个地区十几个县的邮递员都在争,这个红旗在他手里五年多,也没有人能够抢去。但可能因为他个性太强,身体上耗费太大,而弟弟因小时候发烧打链霉素针中毒造成聋哑,对他精神上打击很大,他在31岁时就得胃病去世了。母亲当时29岁,带着我和弟弟度日艰难。
记者:您的母亲成为了整个家的支撑?
魏冬:是的。母亲性格倔强,家里条件非常艰苦,但她一直都支持我读书,认为读书才是我的出路。记得小学四年级的时候,我得了热疹,连续有两三个月,母亲晚上把我抱在怀里,头上敷上冷毛巾,自己一直没有睡好觉。上了初中,每到周三,母亲就到离家十几里的初中给我送馒头,从来没有延误过。后来上了高中,为了改善我的伙食,母亲就赶着牛车,到学校给我送粮食。家里粮食不够,为了让上学的我能吃饱,母亲自己常常不吃晚饭。每年到开学的时候,就是家里最煎熬的时候,因为没有钱,母亲只好咬紧牙关低下头,挨家挨户十块、八块的借钱,给我凑学费。从我上学一直到大学毕业,母亲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,这几年又得病躺在床上,想起来就让人心酸。
记者:家庭成长的艰辛对您之后产生了哪些影响?
魏冬:家庭环境对我的人格养成有很大的影响。第一就是母亲常说的话,“打铁先要自身硬”,凡事不要先靠别人,而先要靠自己。第二,父亲的故事给我最大的启示就是,人不管自己处境如何,一定不要忘了关心身边的人,还有很多人比我们过得更为艰苦,一个人只有愿意帮助他人才能得到更多的帮助;第三,永远不要畏惧困难,不要过多的担心,努力去做,一切都会变好。第四,做事不要急于求成,要注重积累,慢慢来,父亲过早去世给我的教训就是要好好活着,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身边的人。第五,就是不要赌气,不要生气,心境好,才能过得好。
记者:在较为艰难的成长环境中,还有没有一些其他让您印象深刻的人?
魏冬:小时候我们那里有一种“拜把子”的习俗,我在初中时也有几位玩得特别好的“拜把子”义兄弟。二哥、三哥对我特别好,初中毕业后我上高中,三哥停学了,他去渔场卖鱼,给我凑钱,帮我交了高一第一学期的学费;上大学的时候,我经济困难,二哥在西安上学,他家里条件也不好,他靠卖《华商报》生活,还给我寄钱。去上大学时,我初中音乐老师还专门给我订做了一套西服,这也是我的第一套西服;我们村一位退休的老教师,把自己的工资结余下来,每年给我资助;我高中的语文老师,在我南下来湘潭时,专门给了我500元,那时候500元已经不少了。我至今和我的这些哥们、老师们保持着亲密的联系。上大学阶段,资助、帮助我的人也很多,像我们班的王敏、杨佳、王路、颜A,我的老乡马引红、刘静、赵颖等,都给了我不少帮助。有些同学已经失去联系了,但我心里一直惦记者他们,我觉得这是一生的记忆,难忘的记忆。他们的热心和青春,一直与我同在。
(二)湘大四年:成就了全班成绩倒数第一的学生
记者:作为合阳县的文科状元,因为填志愿问题最终被MK体育官网录取,当时孤身南下湖南是否会有一些沮丧?
魏冬:真实说,刚收到湘大录取通知书的时候,我是有些沮丧的。但到湘大后,我的心情马上就变得好起来了。这首先得益于我当时所在的国际经贸管理学院(现商学院)党委副书记刘建平老师和我的班主任钟希余老师。
当时,我比其他同学早三四天报到,刘建平老师到宿舍看我,给我讲他的父亲去过陕西,问我陕西、西安的情况。我能看出他很向往西安,这让我内心有一种乡土的自豪感和自信,之前的自卑和担心一扫而光。我记得刘老师说过他的父亲曾经给他带过陕西的柿子,很好吃。第二年春节后返校时,为了报答刘老师对我的“知遇”之恩,我还从老家给刘老师带了几串柿子。刘老师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他给我们上的思想政治课,他讲述了近代湖南的历史,曾国藩、毛泽东、刘少奇、岳麓书院的故事,这让我对湖南产生了一种天然的亲切感,这对我终身影响很大。也是在他的课堂上,我发生了思想的转型,自己的兴趣点逐渐转移到了古代哲学文化。应该说,他是我走上古代哲学研究的启蒙老师。钟希余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,他很优秀,是年轻教师里的佼佼者,人又很朴实善良,像大哥哥一般照顾我。
记者:对古代哲学产生兴趣后,有没有想过转专业?
魏冬:我当时想转哲学专业但没有转成,这也让我郁闷了好一阵。那时我成绩也不好,大学四年八个学期中有六个学期我是全班倒数第一,一个学期是倒数第二,基本上倒数一、二名都被我和我的上铺承包了。应该说,我在当时不是个学业优秀的学生。
但我很感激湘大,我认为MK体育官网最重要的精神,就是宽容。像我这样经济条件差、学业又不好的学生,在其他大学是很难完成学业的,但湘大却成就了我。在大一第二学期时我因家中经济困难,有了退学念头,自己的性格也变得封闭、孤僻,不愿和同学来往,集体活动也不怎么参加。钟希余老师知道后,多次开导我,他对我说,既然不爱学经济学,也不要勉强自己。但不能浪费精力,应该把更多精力投入到自己喜欢的哲学文化上去,但本专业的学业依然要完成,不能半途而废。我记住了老师的这句话,确定了一个志向:将来要从事古代哲学的研究。后来想转哲学专业没有转成时,钟老师又鼓励我:做学问关键是靠自己,只要不放弃,转不转专业又有什么关系呢。所以,钟老师虽然在哲学专业上没有给我直接的指导,但他不仅是我生活上的大哥,而且是我走上哲学道路的内在“精神推手”。
记者:您提到了就读期间家庭经济的困难,当时是如何解决的?
魏冬:钟希余老师把我的情况反映给学院,学院的领导老师也很关心我。特别是刘望老师,他给了我勤工俭学的机会,还向学校申请,给我多次减免了学费。有些科目我考试不及格,他也没有责备我。我知道,老师主要是怕我心理上有压力,而且他也知道我实际上是个爱读书的人,不过重点是哲学书,所以也就为我“网开一面”。
还有一件事,我当时在学校卖旧书赚取生活费,按照当时学生不准经商的规定,有一次学校保卫处把我的书没收了。在刘望老师、宴才群老师的多次交涉下,保卫处才把书退还给我,并给了我准许卖旧书的“特许令”,这解决了我生活上的很大困难。在98年的时候,家里的房子塌了,刘望老师还倡议同学给我家捐了两千多块钱。
还有几位老师,不是我们学院的,但对我很好。一位是当时MK体育官网党委宣传部部长姚锦川老师和他的爱人瞿萍老师。周末,他们经常叫我去家中吃饭、聊天,对我帮助很大。瞿老师身体不好,姚老师工作忙,很辛苦。不幸的是,姚老师在我毕业后的第二年,就去世了。我不知道瞿老师现在的情况,但心里常常想起她。对我来说,她就是我在湘大的母亲。另一位是历史文化学院的王建章老师,王老师是研究民俗学的大家,为了帮助我,他常常故意到我的旧书摊买书,照顾我的生意。后来我们熟悉了,他还专门给我买衣服,嘴上却说“这是别人送我的,太小了,我穿不了,只好送你了!”实际上我心里明白:他这样做,是怕伤了我的自尊。
记者:现在回首,有什么当时遗憾未做的事情吗?
魏冬:有一件事,我要特别说明下。在我毕业的时候,还有两年的学费没有结清,当时我已经联系到西藏民族学院工作,为了我能顺利走上工作岗位,刘望老师给我做了担保。后来工作了,那时候每个月只有560元的工资,我又是个完完全全的“月光族”,开始还想办法还学费,但因现实压力一直未还。后来听说刘望老师替我们几个没交学费的学生垫支了学费,我心里一直很内疚。现在条件好了,想把这笔钱还给刘老师,但一想这是还钱的事吗?老师替我担当了那么多,时间那么久,又怎么“还”得了!我心里对湘大、对刘老师一直很内疚,甚至有一种负罪感。我也一直没脸和刘老师联系,也不敢联系,不知道从何说起。我想我可能是他最失望、最没良心的学生了。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湘大或者刘老师联系我,让我还学费。时间就是这样静悄悄的过去了,五年,十年。我于是安慰自己:放下容易,背负着更难,或者更好。我宁愿自己用这种负罪感,把我的母校和老师永远的放在心里。
(三)儒学与入藏:在“干净”中得到真正的洗礼
记者:您主要从事儒释道与藏汉文化关系研究,为何会选择做这一领域的研究?
魏冬:前面已经说到,大学时期我就已经下决心往古代哲学方向走,后来考中国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,读的是晋唐儒释道三教关系方向。当时我对《庄子》、《老子》等经典兴趣较大,也涉及一些儒学研究。开始设定的论文是先秦道家研究,但因为先秦道家研究的成果较多,自己难以有所突破,于是硕士、博士的毕业论文都是关于唐代道家、道教的研究。后来回到西藏民族学院工作,考虑到西藏特殊的区情,我把研究的重点转到了佛教,特别是藏传佛教。这样过了几年对儒家、道家(道教)、佛教(重点是藏传佛教)有了一定的研究基础。我思考的重心,就是儒释道文化到底在藏汉民族走向融合、国家走向统一的历史进程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?于是先后写了《藏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孔子形象》、《藏传佛教视域下的儒家图景》等论文,这样渐渐走上儒释道与藏汉文化关系研究的道路。
记者:为何会选择去西藏呢?您在陕西攻读了硕博,在华东师范从事了博士后研究,当时有没有机会留在自己的故乡或上海?或一些相对生活条件较好的地方?
魏冬:当时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,一是工作不好找,二是我觉得自己不成熟,还想学习一段时间。我的想法就是找一所学校,既能教书,也能学习。刚好一个机缘,在陕西咸阳有一所学校叫西藏民族学院,他处身在陕西,但从行政隶属上归于西藏,这也是西藏唯一一所异地办学的大学。当时这所学校需要老师,而它也能满足我的各项要求,于是就去了。
当时的确有机会可以到更好的学校工作,但我都选择了放弃。其中主要的原因,是我觉得人活着不能辜负人,要有感恩之心。博士毕业时,西安解放政治学院看中了我,希望我到他们学校去,我也心动了。但西藏民族学院的书记赤列旺杰知道了这件事后,抱着为西藏挽留人才的心,希望我能留下。在我的生命中,他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,我从情感上一直都不愿伤帮助过我的人的心,就选择了留下。后来他调回西藏工作,在工作上期望我能有所作为,我也就一并进藏了。
记者:进藏以后是否存在一些不适应?
魏冬:我到西藏工作以后面临的问题就是恋家、想亲人,心理上比较孤单。为解决这一问题,我的方式就是与同事、藏族同胞多接触,多交往。在赤列旺杰书记、边巴次仁处长等人的关照下,我和藏族同胞的相处非常和睦,几年来,我们就像亲兄弟、姐妹一样。
同时,我也经常会用经典鼓励自己,处于艰苦的生活环境中,我经常会在脑海里浮现出《论语》中“饭疏食饮水,曲肱而枕之”,想象米拉日巴(藏传佛教噶举派的一位大修行者)励志苦修的形象。我的一些藏族朋友戏称我的宿舍是“米拉日巴的修行洞”,我觉得挺好,很长一段时间把自己的微信名叫“米拉日巴”,用这位伟大修行者来鼓舞自己。
对于进藏,我一点都不后悔。现在,我有想法回到内地,因为母亲病重得厉害,我想在有生之年好好陪陪自己的母亲、妻子和儿子。对关照过我的人,我还是那句话:做人要懂得感恩,要有良心。而且,我在西藏也收获了很多,我认识了许多朋友,不管我在哪里,我的生命已经和西藏连在一起,西藏就是我的第二家乡。
记者:能谈谈您眼中的西藏吗?
魏冬:西藏是一个美丽的地方,但我更愿意用“干净”来形容她。我说的“干净”,倒不是主要指西藏的青山绿水、蓝天白云,我想说的是所遇到的藏族朋友百姓们。我曾在西藏日喀则地区昂仁县亚木乡的朗孜村生活工作过半年时间,也去过西藏很多自然条件不太好的地方,我常常为那里老百姓的坚韧生命而感动。在海拔那么高、氧气那么少、条件那么差的地方,这个民族的先民们就这样淳朴、快乐、坚韧地延续下来了,这是多么让人敬畏的力量啊!如果你去西藏,我劝你不要只去看布达拉宫、大昭寺、纳木错,你应该去看看那里的老百姓,去体验他们的生命和情怀。西藏老人和孩子们的眼睛,就像青海湖、纳木错那般清澈,跟他们接触,你会真正得到生命的高峰体验,也一定会在精神上得到一次真正的洗礼。只有这样,你才能无愧地说:西藏,我去过了。
尾记
魏冬说,在他的一生中,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一些非常好的老师和朋友。
初中时,“拜把子”的二哥和三哥,卖鱼、卖报纸给他凑学费;
大学时,老师们为他争取减免学费,帮助其找到了人生的方向;
考博时,他的导师为他四处呼吁,并说,“学费你不要担心,老师给你交。你人来就行了”;
入藏前,著名藏学研究专家索南才让教授不管多忙,不管多累,每天都抽出时间给他教藏文,传授佛教经典……
疑惑的是,在我们总是愤怒地批判着社会的浮躁、人心的狡诈、真诚的丧失时,在他的身边,几乎每一个人生阶段里,都充满了非常诚挚的、给他提供了巨大帮助的人。或许正如他所说:在我们内心种颗善因,心怀忏悔和感恩,这才是人生不同际遇中良缘的根本。
可能,问题虽出自社会,而答案却在人心。